发布日期:2025-07-29 来源: 网络 阅读量()
十九世纪末的纽约并不出产建筑大师,更不用说建筑思想家了。纽约那个时刻都有什么样的建筑呢?最有名的比如麦克金,米德和怀特的设计(McKim, Mead & White),它们有点像今天的大型企业化建筑事务所,但他们非常保守,整个建筑行业对设计没什么要求,因为那太花钱了,毕竟建筑师的主要任务,是为有钱人和企业家盖房子,要养活一大堆画图员和工程师,甚至还要像今日的房地产一样,参与卖楼花的营销策略。所以,大部分纽约客认为建筑是实际,不是艺术。事实上,今天我们看到的绝大多数城市还是这样,那些建筑大师,以及设计创新精神对城市风格的影响,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。我知道,关于城市与建筑,大家都期待听到一些大师与名作的故事,例如某人某时某地,设计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创新建筑,并且在建造时不惜工本,比如西班牙的建筑大师高迪,他的圣家族教堂迄今都没有建成。又或者,我们会指望听到,某个天才建筑师点石成金,就像库哈斯的学生扎哈·哈迪德,一个人就可以撑起一个设计企业。 为什么大家如同崇拜伟大的画家、音乐家、电影导演一样,也喜欢崇拜“大师”,热衷谈论“经典名作”呢?如果把整座城市的建筑设计,比喻为一杯浓缩饮料,那么,能够称得上是设计者自觉自愿创新的,大概只有一滴水。和大家想象中的不同,在城市建筑设计这杯饮料中,建筑设计大师如同某种香精,必不可少,但实际含量也只有一滴。除了追求实际利益,以纽约为代表的现代都市建筑之所以缺乏创新,主要有三个原因,1.欧陆建筑学院派那种艺术先锋化的设计,在讲求实际的美国没有市场。 2.纽约的扩张速度之快,与美国的急剧繁荣同步,没有时间做规划。3.美国相对落后的公共管理机构,当时没有这种规划的职能。在《癫狂的纽约》中,出场的唯一现代主义大师,建筑师柯布西耶,就在纽约遭遇冷遇——在本书中,库哈斯顺带对这位现代主义建筑师自以为是,替普通城市居民着想的“好意”进行了嘲笑,认为他们是帮倒忙。 用今天的话说,纽约城市建筑的规划和审美,是一种野路子。几个出身工程师的理工直男,在1807年,大胆地鼓捣出来了2028个方方正正的街区,这就是今天纽约核心地区曼哈顿的“网格”型设计(grid)的由来,这是一种完全工具理性的产物,“以公平牺牲了美观”。它有这么几个不同寻常的地方:其一,传统城市总有个中心,平面要注重构图,“网格”却是均匀的,没有任何构图可言,它们和未经开发的曼哈顿岛的地理条件没有任何关系,画在岛上起伏不平的地形上显得异常粗暴;第二,它没有建筑风格的预设,美国本是一个移民的国家,各种各样文化背景的居民安置在那里,大家谨遵自己在网格中的边界,自扫门前雪,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倒腾,不管邻居;第三,因为没有规划官员,城市的意见并不统一,甚至可以说缺乏远见,但是它的发展也因此变得弹性十足……总之,这种网格布局,决定了纽约建筑左邻右舍之间各不相同,百花齐放的风格,后来摩天楼的出现,可以说是平面网格的邻里关系翻转了90度,每层中,功能和风格也是五花八门。 一切绝非偶然。首先,纽约没有任何文化负担;其次,位于两条河流之间,曼哈顿几乎是一个岛,地理上自给自足;最终,在纽约私人利益至上,在强有力的城市官员罗伯特·摩西(Robert Moses)二十世纪上半叶横空出世之前,地产和商业完全主宰了这座城市,早在二百年前,这里其实没什么“实业”,只对商业数字敏感,只有炒卖地产,或是金融投机才能让一个人在大都会的财富“量子升腾”。这种规划,不是没有前例,它基于一种由来已久的普遍人性和空间状况。后来,库哈斯也多次强调了他貌似反主流的偏好,他好像不大喜欢小清新的口味,而是推崇那些“重口味”城市,比如风格整齐划一的罗马、无序发展的非洲城市拉各斯,以及在西方人眼中多少有点邪性的俄罗斯首都莫斯科……总之,这些都是正经建筑教科书鄙夷的,多少带有一点负面含义的案例。关键词:没有个性、混乱不堪、趣味低下等等。有时候,就好像有人爱吃臭豆腐那样,对于普通大众,这些城市又有着莫名其妙的热气腾腾的魅力。DG视讯·(中国区)官方网站 现代主义建筑理论会对此类现象捂着鼻子,他们只看到美丽的城市,不大提到它背后难免有些气味的生产系统。我们因此对于城市过去的历史也有很多误判,比如,在《古代罗马的日常生活》这一类名著之中,你会看到,罗马建筑师并不像后来文艺复兴人误导的那样,一味崇拜“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”(温克尔曼)。罗马人对于简单形式不厌其烦的重复,不怕“千城一面”,很多建筑装饰极尽奢华,雪花石膏、大理石、涂金和彩色,库哈斯提出,这一类土豪型的城市发展,依靠的主要是它们背后蓬勃的经济活力,飞速增长的技术力量,而不是先入为主的文化前提。库哈斯总结的纽约建筑学,甚至不屑于提到罗马的柱式、比例、平衡、立面构图、视线对位、交通流线等等,相比今天建筑学院还在教授的以上原则,他更愿意看到这些观感也谈不上美好的可怕建筑后面,那些近乎疯狂的动机。 “针和球”是库哈斯提出的理想建筑形式推演法,其实是在概括资本主义城市发展的疯狂逻辑:“针”占的地盘最小,可劲往高处建,一幢房子的地皮就获取了很多幢房子的收益,同样的成本,增加了空间设计的单位利润,不管上面的人能否下得来;而“球”的本质,是以最小的表皮容纳最多的空间,而尖锐高耸的摩天大楼,则是“针”与“球”两种构思的完美结合:在纽约之前,很多人都梦想过这种直入云霄的高层结构,比如欧洲的大教堂和中国的塔,但由于建筑材料的限制,以及缺乏电梯这种现代交通设施,而无法实现。本书中谈到,帝国大厦之前30年,就出现了西奥多·斯达雷特的100层摩天楼方案,可谓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”。 有了技术的加持,DG视讯·(中国区)官方网站一种近乎梦境的现实出现了:随着金融投机愈演愈烈,地价愈发高标,建筑攀向新高,规模愈发宏大。因为网格的存在,内容的密度趋于极致,里面的发展也有了惊人的密度。因为这种密度,大都市人变得异常兴奋。就像一个在火上跳舞的可怜人,越是痛苦他就跳得越发起劲,一种趋于魔性的循环。库哈斯着重描写了康尼岛,纽约东边一个曾经的度假地,早期的开发者在此建起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游乐设施,把新技术和城市开发能力用于娱乐大众,堆砌出一堆模仿神话故事、古代传说、瑞士度假、登月旅行等的主题公园,它们是迪士尼乐园、情景演出之类的前身,却又比它们更加粗糙、大胆,出其不意,而且紧挨着城市人身边。库哈斯把它称作“曼哈顿神话的孵化器”,它发明了一种作者称之为“异想天开的技术”(fantastic technology)。 这种技术才是纽约渐至癫狂之境的不二法门,DG视讯·(中国区)官方网站作者暗示,后来纽约本身活成了一个大号的康尼岛。世纪之交,有一部分对工业革命以来的大城市病感到悲观的人,已经主张疏散城市,比如提出了“花园城市”的霍华德。可是纽约逆流而上,曼哈顿的街区极小,偏偏在这极小极密的物理空间中,诞生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方式,意识形态和物理功能的叠加,成就了一种大都会境遇,作者称为“拥堵的文化”(culture of congestion)。在曼哈顿,人类文明的规模臻于极限,烈度臻于极限,每一个街区都是一座康尼岛式的主题公园,它是“都会自我的最大单元(maximum unit of urbanistic ego)”,因为自成一体,所以不拘一格。那里的人们,把自己的生活,活成了一台台轰轰烈烈的演出。“这种文化才是曼哈顿建筑师们真正的业务”;在这里人们可以找到 “聚集的狂喜”(mass exhilaration),或者说,“都会情境里超高密度中的奇观和痛苦”。 纽约,因此是人类历史上空前,但不知是否绝后的新都会样板。一方面,规规矩矩的网格不存在什么偏好,没有天然的中心,不像统一规划的古典主义城市那样,有些确定的“看点”,一个街区时常集成了五花八门、缺乏联系和统一性的建筑。因为私人产权不可侵犯,所以城市无法决定每个街区干什么;同时每一个街区的面积又是严格有限的,从而导致这种癫狂的自由,也只能止于自己的地界之内。即使规模宏大的洛克菲勒中心,也在地面上分裂为几座塔楼,让城市街道自由通过。以上,决定了宏大的古典主义城市在纽约只能是一堆碎片。借用社会学家的比喻,这样的城市里人们只能“一起孤独”,纵然彼此挨近,却永远不会相知。 为了更好地描绘纽约这种奇怪的特质,库哈斯发明了两个拗口的术语来形容它们:一个叫“自体的纪念碑”(auto monument),在传统中,纪念建筑的意义在于它所致敬的东西,比如一根石柱纪念一位伟人,而曼哈顿的摩天楼自己就是自己的纪念碑。另外一个术语,是城市的“脑白质切除术”,1947年,发明这一手术的葡萄牙医生莫尼兹,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,他发现如果用外科手段切断大脑皮层中的一个神经环路,一些暴躁的强迫症患者就变得温顺了,因为眼后脑前叶,与诸如丘脑等的一些大脑深层基团的联系中断了。库哈斯用这种手术,代指曼哈顿街区的表面和内里功能毫无关系。在看似规整的区块里,是各种生机勃勃、各不相同的内容和意识。前四部分,基本上还看得出纽约城市发展的时间顺序,但你也可以不管章节,随意阅读其中的一部分,最终,洛克菲勒中心的建成,标志着独特的纽约建筑与都市文化达到了巅峰。这种建筑风格与都市发展中的癫狂,或者说奇思妙想,与纽约都市文化生活中的各种事件,相互映衬,互为表里。